仁宗怔了一怔,挥退吕夷简,他独坐宫内,想了很久很久。他的面前,放着李宸妃遗下的衣物,是她生了他,他却从来没尽过一天的孝道。想起这么多年,她与亲生儿子日日相见不得相亲,这心中的苦,苦如海深吧。想起了她临终前的那一晚,刘太后让他来到上阳东宫,亲手将药碗递给他,让他可以服侍生母喝下一碗药来,他忽然明白了那一晚的意义。这一碗药,让他不再遗憾终身。
“母后——”他向着窗外的天空,喃喃地道。她知道他总有一天会明白的,她让他在生母临终之前,终于能够服侍了她一回。只为这一点,他纵然再怨恨她拆散了自己母子,却也要感激她终身。
他想着李宸妃临终前凝望着他的神情,想着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:“官家已经长大了,长得如此英伟不凡,那都是太后和太妃二位母亲辛勤抚育的结果,臣妾实在没有什么功劳。臣妾别无所求,惟望官家好好地孝敬二位娘娘!”
他心中震憾,她临终前眼神是平静的,是无怨无悔的,为什么,难道这么多年来,她都无怨吗?他又想起了赵嬷嬷说的话,当年燕王要拥立她为太后,她不但没有同谋,反而向刘太后举发了燕王的阴谋。她所做的一切,她临终前所说的话,都是全心全意地为了保护他,而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荣辱。
想到了生母为他所做的牺牲,想到了她所忍让的一切,仁宗抱着李宸妃衣服失声痛哭:“母亲——”他哭了很久很久,哭着他这十几年所有的愧疚和痛苦。泪眼依稀中,仿佛犹见她含笑的面庞,对着自己说:“那都是太后和太妃二位母亲辛勤抚育的结果,你要好好孝敬二位娘娘!”
又依稀想起吕夷简那小心翼翼的提醒:“生母恩大,养母亦是恩大。大行皇太后和保庆太后对官家有养育之恩,保护之德,官家也应还报。”
仁宗忽然站了起来,吩咐道:“文应!”
他的贴身内侍阎文应应了一声,忙进来侍立,仁宗道:“去保庆宫!”
仁宫一进保庆宫中,便觉得整个宫中肃静无比,杨太后一身青衣,独坐在桌边,看着桌上大行皇太后遗物流泪。
仁宗站在她的身后,往事一幕幕地回放,自从他有记忆开始,就是眼前的这个人最爱自己,最宠自己,甚至可以为了袒护溺爱自己,可以与她最敬畏的刘太后顶撞。而从小到大,自己最放在心上的人,却不是她。
他从小到大,读书习字,勤学政务,把一切做到最努力,做到最好,只为着能够看到刘太后的一个笑容、一个点头,甚至只是一个赞许的眼神。他的目光,永远追随着刘太后的身影,她是那样至尊至贵,她是那样完美无缺,全天下的人,都要讨她的欢喜,他也不例外。
而杨太后,他根本不必去为她做什么,因为他知道不管自已做什么,自己是淘气还是乖巧,听话还是任性,她都会毫无原则地溺爱他宠着他,他说什么都是对的,他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,她看着自己的眼神,是永远充满笑意的。
而此刻,她在流泪。
仁宗只觉得心中一阵刺痛,他的猜疑,竟是这样深地伤害到了这个最爱他的母亲。
仁宗走进去,跪倒在她的脚边,抬头叫了一声:“母后!”
杨太后怔了一怔,慢慢地,她阴郁的脸上绽开了笑容,温柔地扶起仁宗:“皇帝,你弄明白了。”
仁宗点了点头道:“儿臣明白了,儿臣实在是太不孝了,有负大行皇太后和母后的恩情。母后,你昨日就应该去皇仪殿骂醒儿臣的。”
杨太后缓缓地说:“昨日我尚处嫌疑之地,哪有我说话的份儿。好在真相总有大白,皇儿,大行皇太后对你实在有恩无过,委屈了我倒也罢了,你切不可冤了亡者。”
仁宗恭敬地道:“儿臣明白!如果没有大行皇太后,今日也没就有儿臣了!”
如果不是大行太后,李宸妃根本就不可能得近天颜,根本不可能有他;如果不是大行太后收他为子,一个普通宫人的儿子,早就成为后宫的一缕亡魂;如果不是大行太后,今天坐在龙位上的,可能就是燕王或者别人了。
他微微苦笑,她甚至不需要他为她去想任何可以原谅的理由,她自己在很久以前,就已经把一切身后事安排好了。
杨太后沉吟了一下,缓缓地道:“皇儿,明日燕王必会又提起此事,你打算如何处理?”
仁宗淡淡一笑:“当年大行皇太后和朕的生母是如何处理此事的,朕也不会去改变。”他缓缓地道:“过去的事不必再提,且不论他是什么用意,燕王毕竟是朕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叔父了,朕自当永远礼敬于他。”
杨太后了然的点头,是的礼敬,永远只是礼敬而已,这就够了。她看着仁宗,缓缓地道:“大行皇太后的遗诏中,原有我同掌军国事之议。大行皇太后本是一番好意,她是不放心你。如今我看你决断此事,知道皇帝已经长大了,再不需要母后摄政。明日你就诏告天下,我不称制摄政,从此以后在保庆宫中,颐养天年。”
仁宗向杨太后行下礼去:“儿臣遵母后懿旨。”
至此,群臣议定,依大行皇太后遗诏,奉太妃杨氏为皇太后,但因皇帝已经成年,可独自执掌国事,去掉遗诏中同掌军国大事等句,诏发天下。同时,议大行皇太后谥号为庄献,追封李宸妃为皇太后,谥号庄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