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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百章 悲凄杀戮 漫长血河 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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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大雪之中,马车驶过喧闹的街头。

    奔跑声、呼喊声、哭泣声都在传来。这条街道通往北面的城墙,又一队志愿守城的居民在小拨军队的带领下往那边去了,雪里的街道边,有女人孩子正在哭,是家里人早两天便死在了城墙上的,这类人现在还并不多,混在喧闹的声响里,引人恻隐,但除了安慰,终究无法说些什么。

    因为更多的居民正被发动起来,往城墙那边去,偌大的汴梁城,便都被这样的氛围笼罩了。

    早些天李纲、秦嗣源等人发动民众帮忙守城时,有此意愿者甚众,然而当这样大规模的运作起来时,自然就要面临各种各样的问题,消失的、称病的、不愿意去的,每每令负责者歇斯底里,狂躁不堪。事情真逼到眼前时,各家各户的妻儿,也未必真愿意家中的男人往城墙那边去了,由此爆发的种种情况,不胜枚举。

    但好在此次面临的,真是汴梁居民的切身利益,就算有部分人员不能帮忙,真被发动起来的居民,数目也是够多的。

    此次女真大举攻城,兵力共计五万余,而城内负责守城的兵将,则在八万左右。发动起来,已到城墙下帮忙,又或是在各处待命的民众,整个数目已达十万之众,还有数万甚至十数万处于随时可以动员起来的状态。

    这样的庞大的组织力,令得举城上下都处于狂热与沸腾当中,无形中,其实也激发了众人守城的热血。至少在眼下的短短数日里,汴梁城中掀起的爱国情绪,已是空前绝后的。如果但从政绩来说,任何组织起这种情况的官员。都值得一辈子夸耀了。

    那无名的马车穿过还在飘雪的城市,进入童贯王府的后门。在这边,早有一些马车、官员在院子里等待了。马车上的年轻武将下来,走进内院,童贯正在待客,年轻武将通报一声。随后过去报告城头的情况,实际上新的战况也大同小异,战事激烈,城头危急:“……女真人两度登上城头,又被打退,但乙六段城头有大的破损,恐将成为女真人的全力突破口……”

    此时房间里的五六人,都称得上是朝廷大员,或为武将。或是掌军权的文官,童贯看着城墙的图纸推演一番,眉头紧蹙,又问及城内的状况。其中一名官员询问:“……天下精通兵事者,无过于王爷,王爷认为,这战事如何。汴梁城,咱们还守得住么?”

    另一人道:“女真人这次。看来是铁了心,非要将城池攻破不可啦。”

    “既然发兵攻城。又有哪一次是不想破城的!”童贯看着城墙图纸,皱了皱眉,他身材魁梧,自有不怒而威的气势,“而城池攻守,瞬息万变。女真人铁了心,我等难道不是铁了心要将城守住么!当此危局,只能戮力同心,再不要有愚蠢念头,汝等回去。速速将家将派出,勿要再有拖延!”

    女真人开始动真格,为了守城,短短几日内,李纲连守御皇城的兵力都进行了几番调动,下方发动居民帮忙,但在其中自然也有差别。普通民众只能帮忙搬砖烧水、递送物资,一些镖局武师,大户人家的护卫,又或是舞刀弄枪的任侠之辈,组织起来却可以真的上城头拼杀。城内的众多官员自然也被动员起来,要求他们将家中亲卫、护院派上城头。对这类事情,有人欣然答应,有人则找到自己的背景靠山,寻求他们的意见。

    不过,至少在这个时候,城中的大员无论是先前与左右二相和睦的还是不和的,都不敢在这件事上随便反对了。童贯、蔡京、高俅等人甚至是首先将家将亲卫们派出的——虽然只是派出一部分,但无论如何,代表着他们也希望城墙能守住。

    当然,除了派出家将帮忙守城之外,还有许多事情,为预防着城墙真的被破,是他们在私底下悄悄运作的。

    待到这批官员暂时被打发后,童贯皱着眉头,再去看那图纸,手中点了几点,问旁边那家将亲信:“守城战况,你觉得如何?”

    那亲信沉默片刻,望着童贯:“女真战意坚决,城池……随时可能被破。但诚如王爷所说,两位相爷亦同样坚决,所以……”

    “城池攻守,若论细部,很多时候无定论可言,考的交战双方犯错和补上错误的速度。”童贯摸着地图,一字一句地说着,“眼前一战,自三日前,便一直处于危局。女真是要在强攻中找我方错处,他们每次登城,皆是找到了错处,二十二那日下午,最为危急,然则李纲、种师道都极为坚决,在女真将错误扩大前,以人命填回去了。此后数次登城,皆是如此,若非我方战意坚决,不论哪一次,都可能城破人亡,女真人当初半日陷上京,便是因为一个这样的错,往往只是几十人登上城头,守方意志弱了点,补得慢了点,那就是举城俱亡。”

    童贯眼下是武朝军方地位最高之人,在许多人眼中,也是最会打仗之人。他的教导在外界不知道多少钱都要不来,那亲信认真地听着。

    童贯顿了顿:“只是,能被频频逼出这样的错误,也说明我方守城状况,已经踩在了随时可破的线上。李、种二人可以补上一百次,只需一次动作慢了,汴梁便再无幸理。这样的状况,细部上已无从推测,因此,方才他们问城池是否能守住,我也答不出来。”

    他说到这里,坐在椅子上,沉默了半晌:“右相厉害啊……秦嗣源此人,若非黑水之盟,压了他数年,如今我朝战事,恐怕不至于如此窘迫了。这三日时间,他源源不断地调动人上城,令城池北段,随时随地都有充足的物资,才是这些错处能及时补上的真正原因,若非有他在背后掌舵。这些人就算发动起来了,也不知该去哪里,人死了、重伤了,也不能及时撤回,反而在城头上占了位置,如此。怕是城池早破了。李纲、种师道就算要动起来,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……”

    “右相……”那亲信道,“他在民间,声望却并无李相、种帅等人隆重……”

    “他是务实之人,有才名,却难有清名。”童贯看了他一眼,“何况黑水之盟后,他空置数年,背负骂名。复起之后。又遇上北伐种种事情,他为此所累,欲做实事,有时候不得不剑走偏锋,官员视其为酷吏,民众皆是愚昧乡愿之辈,又懂些什么。唉,早数年间。他若专心经营官身,不去碰黑水之盟的烂摊子。如今朝堂上,能与蔡太师分庭抗礼的,便是他了。”

    他的手在图纸上挥了挥,有些感叹:“若真是如此,我挥师北伐,要顺利得多。也不至如今这般窘迫……”

    这样的感慨自然有马后炮的嫌疑,也不是那亲信可以插嘴的范畴。过得片刻,童贯吩咐一番,又将其派去城头,随时盯着战况了。

    城墙上的战事会怎样。如童贯所说,在细部上无从判断,但从大局上来说,女真人的战绩名满天下,守得了一时,未必守得住一世。这是城中绝大部分知内情的官员都有的认知,而在皇城之中,略有些后知后觉的周喆,此时也已经动起来了。

    他的后知后觉,并非是因为迟钝,纯粹是给李纲、秦嗣源、唐恪——甚至还加上童贯、蔡京等人——给气的。先前皇后提前跑出宫,他在背后追过去,结果遭到满朝文武逼宫留下,回来之后,便赌气不再管事了:眼前的烂摊子,你们要就拿去,我倒看你们能怎样!

    抱着这样的心态,他龟缩在宫里自暴自弃,每天至少翻两个妃子的牌子,做完以后又将她们骂走,待到女真强势攻来,他心中甚至还有想法:“看你们挡得住!”

    当然,这只是赌气,他是成年人了,心中还是希望打败女真人的,只不过带着这样的想法,他便可以不理会那些俗人的烦心事而已,然而当战事进行了两三天,他也忍不住开始关注一下,而后就终于知道了状况。

    周喆并非武将,对于战事一知半解,他无法像童贯一样,凭着城墙上传来的消息,就知道战事已经踩在了绷紧的钢丝绳上。但无论如何,以周喆的聪慧,身边还有些智囊的情况下,三天之后,他也就清楚了,那三个老东西已经倾尽全力,而城一破,他就真得考虑南巡了。

    于是他手头上也就动作起来:城墙他反正不管了,就算想管,这个时候他也没辙——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。他在悄然间伸出触手,将重心放在了出城的道路上,最终小规模的点兵遣将,将从皇城到南面城门的道路上全都安排上可如臂使指的将领,这期间,京城中的好些力量都知情知趣,做了帮忙。例如蔡京、童贯、王黼、梁师成、高俅……等等等等,而李纲、秦嗣源,再包括秦桧、唐恪、耿南仲等各种能插上手的官员,也都尽力开绿灯,做好了这几条后路——周喆这才放下心来。

    不过,想到自己作为皇帝,竟然弄到如此境地,身边的各种奸佞横行,令自己这皇帝当得束手束脚。如今憋屈地将权力扔出去这么多,又憋屈地考虑后路,这些人看似乖巧,实际上心中怕是在嘲笑自己这个皇帝吧。每每思及此处,他的心中就愈发的气闷,如此这般,又顺手砸掉了几样价值连城的珍玩。

    离开皇宫的范围,漫天风雪里,要推动十余万人的运作,负责组织的右相府及下属几部,工作量惊人的庞大。从秦嗣源,到下属的户部、工部、刑部、兵部,互相之间的协调、运作、串联,自一品的高官到最低层的里正、衙役,一层一层的命令下达,安排调配。每时每刻,成百上千的官员在城市里来往奔走,基层的官员将人员调配起来,中层官员负责筛选,工部、户部,准备大量后勤物资,兵部反馈每一条有关于城墙上战事的消息,幕僚团还要针对这些信息作出推算,此后将一拨拨的人调到合适的地方。等待运用。

    真正的战事,是从这样成千上万琐碎事情的运作里支撑起来的。当那城墙上惨烈的战斗里出现缺口,李纲、种师道等人带着人命迅速填上去的时候,真正决定大局的,除了城中的战意,还包括了他们的手边。有没有足够的适合拿上去填的人命。

    从良莠不齐的群众里筛选出可以作战的人来,筛选出可以作为匠人、运输者的人来,将他们迅速安排在出现空缺的地方。当城头的每一拨部队出现大量战损的时候,敏锐地做出反应,投入可用的生力军。再回头在城里进行大量的宣传,给所有人打气,保证所有人的吃喝,等等等等,都是后勤中枢的难题。

    坐镇兵部中枢的秦嗣源已经两日两夜没有合眼了。

    整个大堂之中——包括大堂外的院子。都已经被棚子遮了起来,成为一体——无数的声音都在响,官员、斥候奔走进出,有些事情下方的官员便能当场作出判断,有许多事情则迅速地传到秦嗣源这边,而后,高层幕僚通过巨大的沙盘推演,还原不远处战场上的情况。接着再作出调配的决断。

    秦嗣源麾下,所有组织运作的能力。都已经发挥到极致,这其中也有宁毅的作用——在相府中枢里呆了这么些年,他的那种极重效率的处理事情的方法和理解,也被相府幕僚中的其他人学到不少,都是这个时代最为出色的人,潜移默化的。便能在不少事情上运用起来,在许多的行事细节上,相府的运作,都有着宁毅的现代化优化。

    原本这样出色的能力都是为北伐准备,却想不到最紧急的时候。是为了守住京城。在针对一条条消息做出应对的忙碌里,偶尔尧祖年等人也会过来劝他稍作休息,但他皆是挥手拒绝了,犹如燃烧生命一般,老人此时,并不觉得累。

    这倒也并非是什么不祥的征兆,虽然长期以来处理着大量事情,但秦嗣源在养生、修心等方面,也有着极高的造诣,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学问、精神上的强大,促进了身体的圆融。这几年来,对他冲击最大的一次,恐怕是张觉被杀的那次反转,但在眼下,有了心理准备之后,这样的透支他还可以熬得住。

    并且,每一个命令,都表现得极其清醒。

    眼下的状况,攻守的双方都像是在透支自己的每一份力量,透支彼此的生命,只是女真人犹如一个潜力无限的年轻人,武朝一方,却已经垂垂老矣。纵然秦嗣源在竭尽自己的全力处理每一件事情,他所感受到的,也是几乎无穷无尽的压力。走错一步都要反劫不复的情况下,唯一的选择,却只能是走下去,而且,还看不到太多的希望。

    在那不断传来的各种消息中,终于有一项,是性质不太一样,像是打气一般,不需要他去操心的。那消息的机密程度极高,是由尧祖年拿过来的,通篇由密文写就的信函。

    这篇密文的译解方法和资格,只有秦嗣源本人拥有,但消息的来源尧祖年倒是知道,是由城外宁毅等人传进来的。

    秦嗣源迅速完成了解读,他在沉默片刻后,将消息告知了尧祖年。

    “……四千多人……主动出击?”尧祖年以眼神询问,旁边已经有好几份要紧的信息传上来。

    “封了吧。”秦嗣源点了点那封密信,然后开始看其他的消息。

    尧祖年收起那封信,片刻后,低声道:“就算兵凶战危,这也形同送死,是否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,调集其余军队,再图出击。”

    城外两个多月以来的战斗中,女真人到底有多强大,已经表露无遗,此时他们强攻汴梁,确实已经很危急,但是四千多人此时出手,不管怎样,都像是破釜沉舟的无奈之举。而其中加上秦绍谦,就更像是舍身取义,以死殉国了。

   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虽然城外有三十多万人先后被打散,四处逃遁,但如果能够全部收拢起来,进攻宗望的攻城军队,汴梁之围还是可解的。只不过,说起来简单,却实在做不到了而已。

    新的信息停留在秦嗣源的手上,老人紧抿着双唇。随后摇了摇头:“破釜沉舟,哀兵必胜……若然不胜,这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,和天意如此了……我等如今,只能拼死守住汴梁,不必去想其它的事情。”

    他的目光决然。随后将心思放在了城内的事情上。从目光之中,难以知道老人此时的想法,但想来可知,此时此刻,他的大儿子被困于太原孤城,生死未知,而他的二儿子,也在城外不知道什么地方,冒着这漫天风雪。踏上送死的道路了……

    离开这兵部大堂,白色的城池间,传讯、报讯的骑士一直延绵向北面的那堵巨墙,无数的人群、士兵,都在朝着那堵城墙奔行而去,而在城墙上方,持续的战斗厮杀,几乎已经令鲜血染红了城墙的每一处。

    在饱受战火的新酸枣门附近城墙的西面。被标记为乙六段的那处城头,一段女墙已经被飞来的巨石砸得坍圮。女真的将士正在往这片缺口上冲,下方的雪原上,女真骑兵的奔射箭矢覆盖了缺口两端,城墙两侧,大量的武朝士兵手持刀盾、长矛冒着箭雨的威胁往破口处冲锋推进,最前方的士兵推着一辆刀车。歇斯底里的呐喊前行,箭雨偶尔将人射翻在地,后方的人群便跟上来。在那头,女真人已经组成枪林,最前方的战士推着两面大铁盾往这边冲来。

    更远一点的城墙后方。神弓营的士兵正在奋力往下方的女真骑兵射箭,试图压制住女真人的奔射。然而即使不时有战士从马上掉落,女真的骑队仍旧不离开那片地方,仍旧对墙头保持高强度的箭矢覆盖。

    城墙后方,唐耀已经朝城墙下射了许久,骑队里被他确定射中的女真人已有三人,他是神弓营中最出色的射手之一,然而当他大喝着对准城下再射出一箭之后,一根箭矢刷的插在了他的肩膀上。

    他咬着牙关,蹲回城墙后方,满头都是因为虚弱和疼痛而来的大汗,他的手在没命的发抖,这一切几乎都不是因为此时插在他肩上的那根箭矢——他的手上,尤其是五根手指之上,已经皮开肉绽,全都是鲜血了,其中四根包裹了布片,仍然被鲜血浸出来,未包裹的中指血流如注,几可见骨。

    “啊……”他叫了一声,然后又“啊——”的大吼一声,牙关还是忍不住打战,手指颤抖不停。

    对于射手来说,弓弦是伤手指的,纵然有着许多种防护方法,然而当他经历过在城头上奔走数日,不断射箭的战斗后,他的每一根手指上,就都已经是触目惊心的伤口,然而他不能戴上厚厚的手套,因为那样一来,他就感受不到弓弦。

    作为神弓营的士兵,在这种极限距离上的对射,他不止是将箭矢射出去就行了,如果是那样,他与普通士兵的价值,又有什么两样。

    旁边,更多的士兵正从内侧的楼梯冲上来支援,其中一个显然是组织起来的普通民兵,那是个胖子,拿着杆长枪不知道为什么混进了这个队伍,此时躬着身子,手持枪杆满头大汗,以几乎要哭的神情看着他——看着他肩膀上的那根箭矢。

    两人就这样对望了一眼,唐耀身上极其狼狈,不光手上是血,肩上是血,身上也斑斑点点都是血迹,头发披散,嘴巴张开时牙关之中都是通红的血浆,而在周围的城墙边,更为触目惊心的应该是一具具还未有收敛的尸体,那胖子看了之后,面上哭丧的神色更甚了。唐耀吸了两口气,陡然又是“啊”的一声喊,他反手一下,用力拔出了肩膀上的箭矢,站起来、转身,“哗”的拉开了长弓,箭矢嗖的射了出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