姑射晚睛怜惜的看着李怀安，
她很清楚他此刻心里的煎熬。
进，便是一步一条人命。
前方路程还有五百里之遥，
得死多少人？
先生怎么可能承受得住这无辜士兵的性命之重？
退，便是身陷囹圄，面临无穷杀机。
到时别无选择，又只能杀个血流成河。
眼下的情形，
真的是进退两难。
她身为有名的才女，学识渊博，智计惊人，
此刻也是束手无策，
只能在心里暗暗焦急担忧。
此时，场面一片死寂。
李怀安站定不动，
他眼帘微阖，双手背在身后，面无表情，一言不发。
罗振微微低头，似乎无颜面对李怀安，
他牙关紧咬，双拳紧握，硬着头皮和李怀安僵持着。
众将士表情各异，
有的面无表情，有的面色紧张，有的面有悲色，有的面带激愤。
相同的是，众人俱都沉默不言。
漫山遍野的士兵，如同凝固了的潮水一般，俱都看着李怀安和罗振二人。
在这死一般的静默中，
一名老将匆匆赶来，指着罗振怒斥：
“振儿，你怎么可以对恩公如此不敬，让他如此为难？！”
士兵们微微骚动，窃窃私语。
罗振面色一变：
“父亲，您怎么来了？”
老将哼了一声，脸色很不好看：
“你官大了，翅膀硬了啊？我再来晚一步，你就要犯下大错了！”
罗振张了张嘴，想要辩解。
老将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，恨铁不成钢的道：
“我以前是怎么教育你的。男子汉大丈夫，要知恩图报，不能忘恩负义！”
“我在战场上浴血奋战之时，几次身陷绝境，都是李将军救了我！”
“李将军是我罗家的大恩人！你怎么可以这样逼迫于他？！”
士兵们面面相觑，微微骚动。
姑射晚睛见事情似乎出现了转机，看了李怀安一眼，神色微松。
罗振皱紧了眉头，分辩道：
“父亲，君令难违，孩儿也是不得以才出此下策！”
老将暴跳如雷：
“君令难违，至少你可以辞了这统帅之位！谁想做这统帅让他做去！”
“陛下难道还能强迫你不成？”
“我罗家人，不能做这忘恩负义之徒！”
罗振面色微白，呐呐不言。
他沉默了一会，咬了咬牙，狠声道：
“孩儿身为军人，当为陛下尽忠！父亲，请恕孩儿不能答应！”
他朝身后的士兵挥了挥手：
“来人，送老将军回去！”
老将勃然大怒，朝领命而出的几名士兵怒喝：
“滚！”
几名士兵吓了一跳，面色迟疑，看着罗振，又面面相觑，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。
罗振面色沉重的招了招手，士兵们如蒙大赦，连忙退回队伍里。
老将当着万军之面，对罗振破口大骂：
“你这逆子！真是被权势蒙了眼！”
“这统帅之位有这么诱人？！让你宁愿行这忘恩负义之事？！”
见罗振面色忿然不服，老将又怒声道：
“你以为李将军只是对我有恩？”
“我告诉你，你当初能当上大将军，还是李将军亲手提拔的你！”
“这军中人才济济，大将军的位置，并不是非你不可！”
士兵们一阵骚动，窃窃私语。
李怀安看了老将军一眼，没有说话。
姑射晚睛好奇的看向罗振，她也不知道这事。
罗振闻言，面色震惊。
他当年是李将军亲手提拔上来的？
他完全不知道，
根本没人跟他说过这事！
现在听到父亲的话，
他想了想，突然反应过来。
当初被晋升为大将军，
他还有些疑惑，
军中一群世家出身的将领，个个背景深厚，实力不弱，也不缺军功，
怎么就论到了自己？
不过因为单论军功，确实是自己最多，
所以他也没有多想。
现在想来，不由得觉得当初的自己太幼稚，
军中晋升，什么时候是只论军功了，
背景、出身从来都是重中之重。
要按一直以来的升迁规律，很多出身世家的将领晋升的机率都比他大得多，
原来，这里面是李怀安的缘故！
他不看背景家世，只看军功，才让自己有机会晋升到大将军之位！
想到这里，他不由得有些惭愧。
原来，李怀安不仅是父亲的恩人，也是自己的恩人！
自己居然甘为陛下的毒计驱策，
用士兵的性命来逼迫李怀安，
实在是有些叫人不耻……
正想着，
老将忽的冷笑道：
“你这以死想逼的计策不知道是谁教你的？”
“不要说为父为难你，”
“你以死相逼我罗家的恩人，那我就对你以死相逼！看看你要做何选择！”
说罢，老将军猛的拔出佩剑，横在了自己脖子上。
士兵们大哗，交头接耳，一阵骚动。
姑射晚睛敬佩的看着老将军。
李怀安神色一动，看向老将军，似乎想些说什么。
罗振面色大变，急声道：
“父亲不可！”
他仓皇的伸出手，见老将军没有要立刻抹脖子，才稍稍松了口气。
他惶然的道：
“父亲，我……”
性烈如火的老将军毫不客气的打断他的话：
“别废话！你说吗，你要做何选择？！”
罗振面色惨白，他看看父亲，再看看李怀安，面色变幻，为难之极。
见此情形，副统帅廖正连忙出来解围：
“老将军，您误会罗帅了，他并不是这等忘恩负义之人。”
“他这以死相逼之策，其实是奉了陛下的密函……”
话音未落，
又有一名老将赶了过来，指着廖正怒斥：
“我看你也是那忘恩负义的小人！”
廖正看着这名老将，有些懵：
“父亲，你怎么也来了？”
廖父冷哼一声，阴阳怪气的道：
“我的好儿子正在对他的大恩人下手呢，我这个当父亲的，怎么能不来瞅瞅这个难得一见的好场面呢？”
廖正：“……”
姑射晚睛忍不住噗嗤一声，又连忙捂上了嘴。
李怀安有些好笑的看了廖父一眼。
廖正有些无奈又有些疑惑的道：
“父亲，你……该不会也被李将军救过命吧？”
廖父白了他一眼，没好气的道：
“岂止！我告诉你，你能当上将军，也是李将军亲手提拔的！”
“李将军不想在军中拉帮结派，没有告诉你，连为父也没有告诉。”
“但为父当年在李将军麾下效力，又不是个瞎子！这事，我却是清楚的很！”
士兵们哗然，议论纷纷。
很多人看向李怀安，面色崇敬又惭愧。
廖正沉默了。
他从军以来，一直比较顺，
军功很少被上司贪墨，晋升也比较顺利，没怎么被那些世家出身的同僚打压过，
他一直以为是自己会做人，人缘好，
现在看来，
原来是李将军一直在上面看着，
处事清正严明，没有给那些心怀恶意之人出手的机会！
自己一直自认和李将军没什么瓜葛，
带兵来围堵李将军的时候，只觉得身负君令，心怀坦荡，理直气壮，
却不知，
原来自己已经做出了忘恩负义之举而不自知！
想到这里，廖正不由得面有惭色。
同时，他心里又暗暗钦佩于李怀安的风光霁月。
施恩于人，却闭口不提，
统兵多年，却从来没有培养亲信，拉帮结派的举动，
这才是真正毫无私心，一心为国为民的大义之人啊……
这时，士兵中一阵躁动，
人群分开，一大队老兵穿过漫山遍野的人潮，匆匆赶来，
打眼一看，足有数百之多。
这些老兵大都白发苍苍，是真正沙场一生，身经百战的老兵，
很多人都断臂残腿，拄着拐杖，但气色红润，行走如飞，显然被照料得很好。
士兵们满怀敬意的看着这些老前辈。
姑射晚睛满眼崇敬的看着这些老兵，微微俯身施了一礼。
她知道，这些老人都是为大周死战一生，于国于民有大功之人。
李怀安看向这些人，眼中闪过敬意，脸上露出一丝感慨。
老兵们缓缓站定，满脸敬意的向着李怀安行了军礼。
李怀安面色肃然的回礼。
罗振和廖正看着这一幕，默然不语。
为首的一名老兵缓缓开口，声音中气十足：
“我们这些老不中用的，今天来这里，不为别的，就为了来骂醒一些兔崽子！”
这话一出，士兵们窃窃私语，站在队列前的很多将领面色微变。
老兵高喝道：
“兔崽子们，自己父亲来了，不来见礼吗？！”
一阵骚动中，很多将领面色古怪的出列，硬着头皮像自家父亲行礼：
“爹，您怎么来了？”
“给父亲问安。”
“父亲安好。”
这些将领职位有高有低，此时却都有同一个身份：
父亲的儿子，军中老兵之后。
为首的老兵又喝道：
“我等皆是死战之中被李将军救下，才得以苟活之人！”
“李将军爱兵如子，救下我等性命，又悉心安置，让我等安享残年，是我等的大恩人！”
神色凛然的扫了众将领们一眼，老兵面带愤色的道：
“我等更要叫你们这些小崽子们晓得，”
“你们能有今天的位置，都是李将军一手提拔！”
众将领们面面相觑，面色惊讶。
老兵指着他们，有些恨铁不成钢的道：
“你们是不是没长脑子？”
“你们也不想想，你们要背景没背景，要出身没出身，是怎么从那些世家子弟手上抢到这些位置的？”
“真以为是凭你们那点军功？那些世家子弟，哪个手上不是军功一大把？虽然那些军功来路不正，打压你们肯定是够用了！”
姑射晚睛也有些惊讶，
她看了看这些将领，再看看李怀安，
原来，先生暗中做了这么多公正严明之事。
再想想，又觉得不如何意外。
先生一向就是如此呀，
她看向李怀安，眼里满是崇拜的仰慕。
李怀安忽然微微抬头，似乎接收到了什么信息。
他扫了众人一眼，不动声色。
众将领们听到老兵的话，面色微变，若有所思，继而恍然大悟。
原来如此！
他们这些平民子弟能在军中顺利晋升，
全是仰仗着李将军的刚正严明！
他们俱都想到，
李将军统兵时，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，
那些不好好杀敌立功，只想玩手段的世家子弟，从来在他手上讨不了好！
倒是那些真正悍勇杀敌的士兵，很容易升迁！
原来他们也是如此，
都是李将军暗中提拔起来的！
他们都蒙受了李将军的恩情而不自知！
亏他们还觉得自己是凭战死得来的军功而晋升，只觉得理所当然，
其实从来没有什么理所当然！
要按真实的世情，
那些世家子弟抢走他们的晋升机会才是理所当然，
现实原本就是这么残酷！
众将领面面相觑，看看李怀安，再看看眼前万军逼迫于恩人的场景，俱都面有惭色。
为首的老兵面色激愤，高喝道：
“李将军于我等有救命之恩！于你们这些兔崽子有提拔之恩！”
“我们这些老不死的，虽然身残体弱，不能再上阵杀敌，”
“今日却要来试一试，能不能护住我们的大恩人！”
身后的老兵们轰然响应！
仅仅数百人，却声震云霄，气势冲天！
李怀安神色欣慰，缓缓舒了口气。
姑射晚睛惊喜的看向李怀安，
太好了，如此进退两难的局面，不攻自破！
先生往日里随手施下的恩德，
今日竟然为先生解了这棘手的困局，
这就叫好人有好报！
这就是公道人心！
士兵们一阵骚动，窃窃私语，人人都面带迟疑，明显有了退意。
罗振和廖正对视一眼，俱都面现无奈之色。
搞了半天，
他们这些大小将领们，
自家父辈当年全都是李怀安麾下的兵，
而他们自己，也都蒙受了李怀安的提拔之恩而不自知。
按军中的惯例和默认的规则来讲，
他们父辈为李怀安效力，自己又被李怀安亲手提拔，
这种情况，他们这些人，根本就可以算得上是李怀安的人！
只是因为李怀安是真正的一心为公之人，从来不为自己拉帮结派，
所以他们这些人，先前不知情罢了！
罗振和廖正想明白这一点，脸上表情麻木。
这个样子，还能怎么搞。
算了，放李怀安过去吧。
罗振想了半天，终于下定了这个决心。
其实以他的本心来讲，
他也并不愿意遵从女帝的这个毒计。
此计实在过于阴毒，一个不慎，便是天怒人怨！
罗振只觉得陛下做事太不顾后果，
他不想陪陛下一起发疯。
李怀安这样有经天纬地之才，又一心为国为民的不世良才，
陛下到底是为什么要如此忌惮于他，
如此不计后果的也要杀他呢？
想到那帝位之上，视将士性命如草介的九王之尊，
罗振只觉得一阵兴味索然。
他叹了口气，对传令官道：
“传本帅将令，命大军撤退，放李怀安过去。”
……
漫山遍野的大军之外，一处密林里。
几名灰衣人正观望着远处万军围堵李怀安的场景。
有人双手环胸，摸着下巴；有人嘬着牙花子，抖着腿，
几人一幅看热闹的表情，俱都看得津津有味。
他们正是浮屠派出的顶尖杀手，人人都是天梯之上的高手，个个战绩斐然，在杀手界声名赫赫。
他们或伏或站，和周围环境融为一体，
近在咫尺的士兵们丝毫没有发现，有几个杀神就潜伏在离他们如此迟的距离。
看到士兵们接连而出，用自杀逼迫李怀安止步，
一名身形较矮的杀手嗤笑一声，很是不屑：
“这些愚夫，自己没本事，就只能使出这种耍无赖的方法。”
“哎呀呀，你不要过来呀~你再过来我就要自杀啦~哈哈哈！”
另一名高个杀手看了这位耍宝的同僚一眼，接口道：
“他们死也是白死，李怀安这种杀神，怎么可能被这种手段威胁到。”
话音刚落，他看到同僚脸色微愣，下意识的回头看向远处，
顿时只觉得像是被一巴掌扇到了脸上。
他刚说李怀安不会被士兵的自杀威胁到，李怀安就真的停下脚步了。
几人不约而同的看向高个杀手，神色怪异。
高个杀手有些尴尬：
“姓李的估计是有什么计划，咱们再看看。”
随后事情出现的转机完全出乎几人的意料。
他们离得太远，听不到声音，只能全凭猜测。
矮个杀手问道：
“那些缺胳膊少腿的老兵是什么人？好像是在指着那些将领骂人？”
另一个杀手冷酷的道：
“不知道。”
高个杀手琢磨了一会，道：
“不管他们是什么人，看那些将领气势完全被压倒，嘴都不敢还的样子，我估计他们是拦不住李怀安了。”
矮个杀手嗤了一声：
“本来就没指望他们拦，要不咱们是来这干嘛的？”
“等大军放李怀安过来，咱们正好动手。”
他拍了拍腰间的短刃，露出强大的自信：
“等咱们出手，正好叫这些废物看看，有实力的人是怎么拦人的。”
“拦不住别人就要自杀，简直叫人笑掉大牙。”
众杀手深以为然的点点头。
突然，
密林之中，一片雪花缓缓飘落。
众杀手都愣住了，他们俱都盯着这片雪花，
心想，这大夏天的，怎么会有雪？
雪花渐渐增多，仿佛凭空出现在这片密林里，静谧无声的落下。
一名杀手突然想到了什么，身躯一颤，嘶声喝道：
“白玉京！”
众杀手一凛，都反应了过来。众人唰的拔出武器，气势升腾，气机勃发，如临大敌！
人未至，雪花先临，这是白玉京杀手出场的典型征兆！
白玉京是近年强势崛起的一个杀手组织，极为神秘和强大。
这个组织的名字，取自百年前一代诗仙的名句：“天上白玉京，十二楼五城。仙人抚我顶，结发受长生。”
外人只知道白玉京有十二位极为强大而神秘的成员，
这十二人的代号以麒麟为首，青龙、白虎、朱雀、玄武四圣为辅，坐下还有北斗七星，人人实力超绝。
这十二人现身时俱都佩戴面具，无人见过其真容。
浮屠号称最强杀手组织，可杀天象，
而事实上，自白玉京现世之后，多名指玄、天象的顶尖强者被人击杀，已经明确查知不是浮屠出的手，
业界都倾向于是白玉京所为，或许出手之人就是麒麟，或者四圣。
想到这里，众杀手神色凛然，全力戒备着，不敢有半点大意。
“嘻”
一声短促的轻笑不知从何处传来，回荡在空旷寂静的密林里。
众杀手猛的转身一个方向，
突然又一凛，不对，是在身后！
于是又同时转身向后。
却突然又觉得，声音似乎是在西侧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