以后回想起来,跟**在一起的这段日子非常珍贵。
因为等到圣人开始上学的那一年,**就去世了。
现在圣人还没有上学,**一直在身边陪着他,呵护着他,包括失火事件在内,**从来没有责怪过他,不仅如此,还总是想方设法压服父亲伊叔的怒火。
**是他的保护伞。
没有人忍心抗拒**。只要看她一眼,你的心就会变软。只要看她一眼,你的心就会流泪,因为**的一只眼睛已经哭瞎了,**只剩下一只眼睛了,**的一只眼睛里蓄满了慈祥,或者蓄满了泪水,当她的眼睛看着你的时候,你还会忍心抗拒她么?当父亲伊叔站在**的面前,迎接**的目光的时候,他还会忍心让**的眼睛流泪么?
而且**的眼睛不是为了自己哭瞎的,是为了**的死哭瞎的。
没有了**,父亲伊叔最最敬重的人就是**了,对**非常孝敬。
听**说,如果不是为了留在家里好照顾**,父亲伊叔一定可以有一个更好的前程,跟父亲发小一起玩耍的许多人到了外面都有了很好的发展,在部队里的有当了团长的、在大学里有当了教授和校长的、在工厂里有当了厂长和主任的、在政府里有当了秘书长和局长的、在远洋公司的有当了大副和船长的。
但是**对父亲伊叔说:“我不求自己的儿子多么富贵,我只求我的儿子在我咽气的那一刻,能让我看他最后一眼。”
为了**,父亲伊叔哪里也没有去。
这是圣人内心里最最敬佩父亲的地方。不论再过多少年,仅此一点就可以使父亲高大的形象保持不倒。他想,尽管父亲的脾气不太好,尽管父亲对圣人的品牌不够重视,尽管父亲粗暴地殴打过自己……但是说一千道一万,所有这一切加在一起,都比不上他对**的好来得紧要,对**好的人,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可以被原谅的,父亲哪怕他有再多的瑕疵,为了他对**的好,所以圣人将来也准备对父亲好。圣人甚至想,将来有一天父亲伊叔老了、不能动弹了,兴许也会尿炕,把整铺炕都尿成一片**,就算那样也没有关系,他一定要让父亲明白:
你尿吧,没关系,不打你,不骂你,只要你高兴,只要你痛快。
要是比较起来,**的一生是更不容易的。
许多有关**的镜头,圣人在以后的日子里还会经常想起来。
**是个平凡的人,却有着不平凡的人生。圣人了解到**的不平凡的人生,也是在跟**同睡一铺炕之后的事情。
**还是个极俭朴的人。在圣人的记忆里,没有任何人比**更能过日子。所谓“能过日子”,圣人最早是从村庄里其他老婆婆那儿听来的,是她们私下里对**的一致评价,她们评价的时候不包含一丁点儿贬义,完全是对**由衷的夸赞。在圣人看来,别人对**的夸赞,意味着**在做着的事情,别人往往是做不到的。但圣人慢慢知道,这个字眼儿实际上就是节俭成性,她舍不得任何东西。
如果亲戚送给她一盒点心,她会首先分给圣人一两块,然后把剩下的放起来,一直放下去,直到被老鼠吃掉或者生了虫子。这盒点心如果是过年送的,她大约会在过完这一年十二个月之后才会想起来,拿出来一看,全被老鼠吃光了,盒子底部留下了一小堆老鼠屎,已经阴干了。至于其他节日收的礼物如月饼啦、粽子啦、坚果啦、高粱饴啦,也要存放起来,最短的储存时间是几个月,要么就是半年、一年,等到拿出来准备食用的时候,已经成了虫子堆堆。甚至连西瓜也要先放后吃,及至想起来要吃的时候,不论是气味还是色相,都足以证明可拿去做有机肥料了。
人家是一件衣裳穿一年,**是一件衣裳穿一辈子,你看到她的时候根本无从得知她身上的衣裳的质地、颜色、年代,完全是补丁叠补丁、一层又一层。
圣人问:“**,那么多好吃的东西都放坏了,为什么不快点吃呀?”
**说:“不急,留着赶明儿吃。”
第二天,圣人问:“**,怎么还不吃呀?”
**说:“不急,留着赶明儿吃。”
第三天,圣人问:“**,快吃了吧。”
**打开盒子,取出一两块来分给他,剩下的又放了回去。
**在她的余生里,一项重要的使命就是缝缝补补,修修改改,她的衣裳——包括其他的日用杂物——根本就不存在使用年限的问题,一样东西只要一买回家,就注定要终生使用。
就着昏暗的油灯,**坐在炕上,有时候是补衣裳,有时候是补袜子,有时候是补鞋子,有时候是补门帘儿。手上戴着铮亮的顶针,一针一线地补呀补个不停。
有时候是“掐辫子”。嗨,她是真正把一分钱掰成八瓣来花的那种老人,而且即使这样,这八分之一也不肯花到她自己身上,都是为家里人花的。不但不为自己花钱,还千方百计为家里赚钱。**在家里有原料的时候,会参与一项家庭增收劳动——掐辫子。辫子不是女人头上的辫子,材料也不是头发,而是一种辫子形状的初级草织品,主要用指甲的力量编织出来的,所以称作“掐”。掐辫子的原料之一是麦秸秆,麦收后剩下的秸秆,整理出来,经过漂白,就成了掐辫子的好材料,7根秸秆,左三右四,一根压一根,如此“掐”在一起,就会“掐”出漂亮的辫子——成了编草帽、草袋、草兜的原料。这种草帽、草袋、草兜统统用来出口,出口到日本、美国和新加坡去。那时候人们都不理解为什么那么发达的国家还会喜欢这种手工艺品,现在想起来才明白:原来人家看中的是它的“绿色环保”。